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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3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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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琅岈之答的缘由,禅僧深得其趣:“混混玲珑无背面,拈起有时成两片。且从依旧却相当,免被傍人来觑见。”《颂古》卷38白云端颂琅岈的回答,“因风吹火”、“借手行拳”同上佛鉴勤颂,表面平实,却机锋峻烈,可谓“不设陷阱,不挥雪刃,一箭穿杨,神目不瞬。反思昔日李将军,射虎之机犹是钝”同上虚堂愚颂。琅岈不费纤毫气力,即能四两拨千斤,把定封疆,滴水不漏,比起剑拔弩张、搏兔全力式的机锋,显得轻巧灵妙,从容自如,为禅门所激赏。禅者通过对这则话头的参究,体悟到山河大地是自性变态的作用,因此不可随声逐色,执幻成真:
清净本然遍法界,山河大地即皆现。性觉必明认影相,眼耳便随声色转。 《颂古》卷4蹿庵颜颂
山河大地的呈现,是自性的妄动功能所产生。自性本觉原自灵明,如果执着影像般的山河大地为实有,则“眼耳便随声色转”,永远没有开悟之日了。
《楞严经》还指出,山河大地不但是影像,而且还是影像中的影像:“空生大觉中, 如海一沤发。”卷6对此,禅宗体悟为“空喻于沤,海喻于性。自己灵觉之性,过于虚空。”《古尊宿》卷2《怀海》“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 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皆悉消殒。”卷9虚空是心灵的影像,虚空中的世界,则是心灵的第二重影像。禅宗以睿智的公案表达了对它的灵动感悟:
长生问:“混沌未分时含生何来?”师曰:“如露柱怀胎。”曰:“分后如何?”师曰:“如片云点太清。”曰:“未审太清还受点也无?”师不答。曰: “恁么则含生不来也。”师亦不答。曰:“直得纯清绝点时如何?”师曰:“犹是真常流注。”《五灯》卷4《志勤》
“混沌未分”,是相对意识生起前的浑整的状态。在这绝对澄明中,为何生起了各种生命现象?这是超乎逻辑知性的问题。志勤答以“露柱怀胎”,犹如 “石女生儿”,象征绝对的空、无生起森罗万象。“混沌分后”,喻指浑整状态的丧失,相对意识的生起。志勤借用《楞严经》的成语,答以“如片云点太清”,谓虽然有相对意识生起,澄明的自性却缘随不染,并没有受到影响。长生抓住话头,追问自性是否受染,志勤不答,长生遂理解为自性不受染,说既然如此任何生命现象都无从产生。志勤仍然不答,因为对方将自性不受染理解为沉寂断灭。长生终于自画供状,询问绝对的空无之境到底是怎样的?志勤指出这仍是“真常流注”,是执着于真空常寂之境,是法性之病。禅宗固然追求“万里无云点太清,祖天日月自分明”的澄澈《古尊宿》卷22《法演》,但这无云的“太清”,并不是枯寂与断灭,而是涵摄着日月的温暖与光华。“清净本然”,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潜孕着无限的生机。它虽然由于有妄动的功能生起了山河大地,其自身却澄明不染。
4.背觉合尘,故发尘劳
对本心的丧失,《楞严经》用“背觉合尘”来加以象征:“众生迷闷,背觉合尘,故发尘劳,有世间相。”卷4此段经文,在禅门中形成很多机锋,究其要旨,有如下数端:1以追逐外物为背觉合尘《五灯》卷7《道宦》。“知见种种声色,才现在前,一切明得。此等岂不是背觉合尘、从他求觅、不能返照耶?”《圆悟录》卷 132以耽着爱欲为背觉合尘。“无量劫来, 爱欲情重。生死路长,背觉合尘。”《五灯》卷16《白兆圭》3 以依人见解为背觉合尘。“人有底不信自己佛事,唯凭少许古人影响,相似般若所知境界,定相法门,动即背觉合尘。”同上卷17《克文》“背觉合尘,妄生穿凿。各争事相,不究根源。流浪生死,虚延岁月。古人云多言复多语,犹来返相误,明明向你诸人道也。”《汾阳录》卷上禅者还将“背觉合尘” 翻转,提出了如何背尘合觉的问题:“问:‘背觉合尘即不问,背尘合觉是若何?’ 答:‘劈腹剜心。’”颂云:
尘寰终日竟忙忙,那事元来总不妨。举步倘能离向背,更无歧路泣亡羊。 《青州百问》
“劈腹剜心”,即是将世俗之心劈开剜出,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众生背觉合尘,悖离了真心自性,破坏了本心的一元状态,陷在相对意识的泥潭中而不能自拔。只要能够“离向背”,扬弃二元的分别心,就不会歧路泣亡羊,感叹本心的沦丧。做到这一步,即是背尘合觉。
四、《楞严经》的开悟论与禅宗思想
《楞严经》以睿智深沉的思考,指出了众生迷失的缘由。洞察了迷失的缘由,运用相应的方法超越迷失,即可获得心灵的解脱。这形成了《楞严经》的开悟论。开悟论是《楞严经》的重心所在,而禅宗的主要任务,也正在于指出一条从枷锁到解放的自由之路,这就使得《楞严经》与禅宗思想在更深的层面相融通。《楞严经》的开悟论,具体表现在心物、生死、六根、知见、修证的解脱等方面。
1.心物的解脱
心物问题是佛学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之一。《楞严经》指出:“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故于是中,观大观小。若能转物,即同如来。” 卷2众生迷失本心,追逐物相,被外物所诱惑。一念回光,就能断除对外物的攀缘。这是教门的大问题,也是禅宗的大话头。参禅悟道,就是要在声色纷纭的物质世界中,保持心灵的明净与自由。禅宗指出迷己逐物的错误, “业识茫茫,盖为迷己逐物”,《五灯》卷4《道献》。同书卷3《慧海》: “心逐物为邪,物从心为正。”同书卷4《赵州》:“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王安石《拟寒山拾得》其二阐发此旨尤切:“我曾为牛马,见草豆欢喜。又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长如此。若好恶不定,应知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认物为己。”《全宋诗》卷540 在接机时,常常藉此话头来启发学人。禅宗关于迷己逐物较为典型的公案是镜清问僧:
镜清问僧:“门外是什么声?”僧云:“雨滴声。”清云:“众生颠倒,迷己逐物。”僧云:“和尚作么生?”清云:“洎不迷己。”僧云:“洎不迷己,意旨如何?”清云:“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碧岩录》第46则
对此则公案的要旨,正如圆悟所评唱,“衲僧家于这里透得去,于声色堆里不妨自由,若透不得,便被声色所拘”。禅僧亦云:“帘头雨滴声,历历太分明。若是未归客,徒劳侧耳听。”《颂古》卷32白杨顺颂镜清明明知道是 “雨滴声”,却问学僧是什么声音,如同探竿影草,旨在考验僧人的悟境。僧人随着舌根转,说是雨滴声,可谓“贪他蓑笠者,失却旧茅亭”同上长灵卓颂,殊不知,“轩檐水玉,原系己身”。若是真正无心,臻于放弃一切妄想的省悟境界,所听到的屋檐下的雨滴声就是自己,在这种境界里没有自己与其他的对立。此时,会有好像变成雨滴的感觉,不知道是自己滴落下来,还是雨水滴落下来,这就是雨水与自己成为一体的世界,也就是“虚堂雨滴声”所表现的世界。由于僧人站在物我分离的立场上回答雨滴声,所以镜清予以批评。学僧反问镜清如何体会,镜清说:“等到能不迷失自己的时候就会明白。”学僧仍然没有领会,镜清便入泥入水,对他说:“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突破身心的牢笼,从迷惑的世界超脱出来还容易,要使道体透脱出来就困难了。所谓使道体透脱,即是使道体从其安住的悟境再脱离出来,重新回归于声色纷纭的现象界。“如果停留在‘绝不迷惑’的小乘罗汉境界里,是绝对不可能解脱的。必须‘和光同尘’,使自己觉悟的光明柔和下来,与众生迷妄颠倒的迷惑世界打成一片,还要以最好的方法表现出自身的了悟境界,去教导人们。”《一日一禅》第216页 雪窦颂此公案云:
虚堂雨滴声,作者难酬对。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曾不会,南山北山转滂霈。《碧岩录》第46则
“虚堂雨滴声”之所以使得禅机高妙的行家也难以酬对,是因为如果你唤它作雨滴声,则是迷己逐物;如果不唤作雨滴声,它不是物,你又如何转物?“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仍用《楞严经》卷6意旨:“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这是《楞严经》里观音菩萨的音声入定法门,听一切声音,听到“入流”进入法性之流,“亡所”所听的声音听不见了, “所入既寂”,声音寂灭了,清净到极点,然后,对动相一切声音、静相 没有声音,历历感知,却一念不生。雪窦说,纵使到了这个境界,也仍然没有进入禅悟之门。结句以“南山北山转滂霈”,形容越来越大的雨滴声,以及听雨者能所俱泯、即心即境的直觉体验,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迷时逐物,悟时转物,“若能转物,即同如来”是禅门提起学人疑情的常用话头:“经中道若能转物,即同如来,若被物转,即名凡夫。只如升元阁作么生转?”《五灯》卷6《先净照》“经中道若能转物,即同如来,物且如何转?”《古尊宿》卷33《清远》禅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颇有意趣。 “问:‘若能转物即同如来,三门佛殿请师转。’师云:‘长安道上无私曲,纵遇知音到者稀。’”同上卷8《省念》转物是大悟之后的游戏三昧境界,非小根小智者所能知。省念的答语气度娴雅,雍容洒脱;“问:‘若能转物,即同如来。未审转甚么物?’师曰:‘道甚么!’僧拟进语,师曰:‘这漆桶!’” 《五灯》卷8《传殷》这是用葛藤滋蔓的方式点化学人,可谓入泥入水,老婆心切;“问:‘若能转物,即同如来。万象是物,如何转得?’师曰:‘吃了饭,无些子意智。’”同上卷11《聪蕴》可谓一句截流,壁立千仞。 《宗镜录》卷82:“夫云转物者,物虚非转,唯转自心。以一切法皆从分别生,因想而成,随念而至。……《首楞严经钞》云‘若能转物,即同如来’者,心外无物,物即是心。但心离分别为正智,正智即是般若。”系从理性的层面揭示蕴含其中的禅思。 禅者颂“若能转物,即同如来”云:
若能转物即如来,处处门开见善财。花柳巷中呈舞戏,九衢乘醉卧楼台。 《颂古》卷2真如雩颂
若能转物,即同如来。咄哉瞿昙,诳唬痴呆。同上径山杲颂
“若能转物,即同如来”,即可于千万扇门中看到千万个善财。这时,虽然过一种现象界的生活,却能在尘脱尘,在世出世,潇洒自如地展开现象界的活动,而不失纯明的本心。大慧之颂,则正话反说,责备如来用这句话蒙骗了“痴呆” 之人。因为学人如果不能体认这句话的深层意义,仅是寻言逐句,就上当匪浅,醒悟无由了。
2.生死的解脱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是一切宗教所思考的大问题,《楞严经》对生死的看法具有独特的视点:“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阿难,如水成冰,冰还成水。”《楞严经》卷3“返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方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了然自知,获本妙心,常住不灭。”同上《楞严经》从自性不生不灭的高度,俯瞰生死现象,将生死看作是宇宙大化的自然嬗变,是生命现象的随机化生,具有哲人的宁静和诗意的洒脱。禅僧汲取这种生死观念,直面死亡时倍显洒脱从容,大大张扬了独立自由的主体性,显示了高蹈骏发的生命意志。“问:‘四大从何而有?’师曰: ‘湛水无波,沤因风激。’曰:‘沤灭归水时如何?’师曰:‘不浑不浊,鱼龙任跃。’”《五灯》卷6《元安》沤灭归水之时,即是个体生命的圆成解脱,其时, 超越了浑浊是非的相对之境,在纯净的真如之中,跃动着无限的生机。 “沤生沤灭还归水,师去师来是本常”同上卷8《志端》,“沤生与沤灭,二法本来齐。欲识真归处,赵州东院西”同上卷12《杨亿》,“珍重苎溪溪畔水,汝归沧海我归山”同上卷8《清豁》。迁化之际沤归于水,“长江无间断,聚沫任风飘”,“渔歌举棹,谷里闻声”,俨然是大自然欢乐的祭祀 同上卷9《全宦》。直面死亡,禅者是何其雍容洒脱!“寒风激水成冰,杲日照冰成水。冰水本自无情,各各应时而至。世间万物皆然,不用强生拟议。” 同上卷17《清源》突破了生死牢关,便具有一种雍容娴雅的襟怀。用这种雍容娴雅来审视世间万物,就会在世俗之眼看来情缠欲缚、粘着胶固的万物关系之中,感受到去来任运、洒脱无拘的平常心。
3.六根的解脱
佛教认为内六根和外六尘相接触,就会产生虚妄的六识,引起许多烦恼尘劳,人生遂束缚在根尘缠结之中,丧失本心,失去了精神的自由。《楞严经》教导人们,“随拔一根,脱黏内伏。伏归元真,发本明耀。耀性发明,诸余五黏,应拔圆脱,不由前尘所起知见。明不循根,寄根明发,由是六根互相为用,……则诸暗相永不能昏。”卷4修习禅定时,任随在哪一机能上拔除它的执着性,脱开其粘固作用,使它内在潜伏。内伏一久,静到极点,返归到自性根元的真心,就能发明本性的灵明朗耀。灵明朗耀的本性发明以后,其余五根执着习气的胶固性,也会随着拔脱,圆明自在。然后就可以不受外物影响,生起观照功能。此时的澄明观照,不必依附于生理机能,但也可寄托于六根而发出,因此六根就可互相为用。“一根既返源,六根成解脱。……元依一精明,分成六和合。一处成休复,六用皆不成。”《楞严经》卷6对此禅宗有深切的体证:“一精明者一心也,六和合者六根也,此六根各与尘合,眼与色合,耳与声合,鼻与香合,舌与味合,身与触合,意与法合,中间生六识,为十八界。若了十八界无所有,束六和合为一精明,一精明者即心也。学道人皆如此,但不能免作一精明六和合解,遂被法缚,不契本心。”《传心法要》“本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一心既无,随处解脱。”《古尊宿》卷4《义玄》臻于六根互用的境界,就可以无目而见、无耳而听、非鼻闻香、异舌知味、无身觉触。《宗镜录》卷3:“如彼世人聚见于眼者,此先明世见非眼莫观,若令急合则无所见,与耳等五根相似。彼人以手循体外绕,虽不假眼而亦自知,此况真见不藉外境。……真见之时见性非眼。既不属眼,又何假明暗根尘所发……且世间明暗虚幻出没之相,又焉能覆盖乎。是以明不能明,暗不能暗也。故云‘则诸暗相,永不能昏’。真性天然,岂非圆妙。所以学人问先德云:‘如何是大悲千手眼?’答云: ‘如人夜里摸得枕子。’” 禅宗传达六根互用精髓的公案是“云岩摸枕”公案:
云岩问道吾:“大悲菩萨,用许多手眼作什么?”吾云:“如人夜半背手摸枕子。”岩云:“我会也。”吾云:“作么生会?”岩云:“遍身是手眼。”吾云:“道即太杀道,只道得八成。”岩云:“师兄作么生?”吾云:“通身是手眼。”《碧岩录》第89则。按:《五灯》卷5《昙晟》作道吾问云岩。
观世音菩萨,有千手千眼,但并没有区分这些手眼来应接众生,将它们一部分一部分地使用。他运用这些手眼,好像我们在夜里起来不必使用眼睛,在无我无心的直觉中摸枕头似的,不是有意地想着用这只手来摸那只眼来看,而是无心自在地使用着千手千眼。答语“遍身是手眼”,意为在“遍身”的任何地方,都是手眼,手眼遍于整个身体。但云岩虽然说遍身是手眼,仍未脱离曰手曰眼的特殊的器官的观念,所以道吾说他“只道得八成”。而“通身是手眼”,则谓“通彻全身的都是手眼,所以实际上全身尽构成手眼的用,手眼和身体为一。……站在全身的立场的菩萨的手眼,是统一感觉的灵动。菩萨的圆通境,禅的真实境,即在这里” 《禅学讲话》第145页。雪窦颂观音菩萨神通妙用的伟大说:
遍身是,通身是,拈来犹较十万里。展翅鹏腾六合云,抟风鼓荡四溟水。是何埃磕兮忽生,那个毫厘兮未止。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棒头手眼从何起? 《碧岩录》第89则
这可以看作是在“遍身是”、“通身是”之后下的又一转语。雪窦认为,云岩和道吾说“遍身”或“通身”,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毕竟未能拈出菩萨的手眼,距离悟境不啻十万里。两人的回答,即使像大鹏飞腾展翼如遮天蔽地之云,抟风而上鼓荡起四方大海之水,气势豪迈,波澜壮阔,但在千手千眼的观世音菩萨看来,只不过像一阵灰尘扬起,一缕微风掠过罢了。“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帝释天的宫殿前用摩尼珠缀成了一道珠网,每颗明珠都可以映现其他所有的明珠,其他所有的明珠又交映在一珠当中,重重叠叠。雪窦以网珠为喻,说明事事无碍法界,意谓大悲千手眼和帝网珠相类,如果了解帝网珠,就能够证得千手千眼的境界,所以诗的末句说:“棒头手眼从何起?”就是要学人棒头取证喝下承当,获得六根互用的解脱自在。《从容录》第54则天童颂:“一窍虚通,八面玲珑。无象无私春入律,不留不碍月行空。”
在六根解脱中,可以举出触根的解脱来进一步探讨。楞严会上,跋陀婆罗菩萨述说所证圆通法门之因,“于浴僧时,随例入室。忽悟水因,既不洗尘,亦不洗体,中间安然,得无所有,宿习无忘。……妙触宣明,成佛子住”卷5。入浴时忽然悟到水的因缘, 它既不能洗涤尘垢,也不能洗净身体,始终是中性。无论洁净与污垢,它都不粘滞,水性永远清净。由此体会水性,可以领悟到本心的实相:心上的妄念,犹如水上的浮尘与波纹。沤生沤灭,以及浮尘与波纹的变化,始终改变不了水性。只要心如止水,静观心波、浮尘的变化,皆如梦幻,就能领悟到自性的实际。跋陀婆罗因为微妙的感触,明白了自性有如止水的道理,得到了佛法的要旨。佛问众菩萨修什么方法才能圆满通达佛的果地,跋陀婆罗遂认为从微妙感触作用去体会,乃是最上乘的妙法。此段经文因圆悟的评唱而成为禅林的著名公案:
古有十六开士,于浴僧时随例入浴,忽悟水因。诸禅德作么生会?他道妙触宣明,成佛子住,也须七穿八穴始得。《碧岩录》第78则
菩萨在入浴时会感悟妙触,住于佛地,而一般的人虽然也入浴,也一样的触,却不能了悟,这是因为世人“皆被尘境惑障,粘皮着骨,所以不能便惺惺去。若向这里, 洗亦无所得,触亦无所得,水因亦无所得。且道是妙触宣明不是妙触宣明?若向个里直下见得,便是‘妙触宣明,成佛子住’。如今人亦‘触’,还见 ‘妙’处么?玄沙过岭,磕着脚指头,以至德山棒,岂不是‘妙触’?”《碧岩录》第78则玄沙欲遍历诸方,参寻知识,携囊出岭,筑着脚指,流血痛楚,叹道: “是身非有,痛从何来?”便折回。雪峰问他为什么不遍参去,玄沙说:“达摩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以为然《正法眼藏》卷2。玄沙能够不再外求, 返归本心,正是得益于奇妙的一触:“钓鱼船上谢三郎,趯倒须弥返故乡。应笑途中未归客,伶俜旅泊向他邦。”《颂古》卷31本觉一颂如果能对妙触有灵活的体会,虽不必入浴,也可于一毫端上现宝王刹,向微尘里转大法轮,一处透得,千处万处一时透。雪窦的诗,教人领会“妙触” 的妙处:
了事衲僧消一个,长连床上展脚卧。梦中曾说悟圆通,香水洗来蓦面唾。 《碧岩录》第78则
“了事衲僧消一个”,眼光明澈、机锋敏利的禅僧,只要一个就够了。既然已经了事,就可以“长连床上展脚卧”,这是因为“明明无悟法,悟了却迷人。长舒两脚睡, 无伪亦无真”《五灯》卷5《善会》。了悟的人,连悟的观念都不存在,如果有一个悟的观念,就是着相。所以胸中无一事,饥来吃饭困来眠。“梦中曾说悟圆通, 香水洗来蓦面唾。”雪窦认为,说入浴悟得妙触宣明,对于“了事衲僧”来说,只似梦中说梦。当“了事衲僧”听到说香水洗浴悟圆通时,会蓦面唾他一口,唾弃他所沾沾自喜的“妙触”之理。
4.知见的解脱
知见是“存在”的陷阱。“存在”的第一个特点,是它的不能被定义,不能被客观地认识。我们只能谈过去的“存在”,也就是已被客观化了的“存在”,而对于真正的“存在”,我们不可能使它客观化,也不可能用语言去表述它。如果被表述,“存在”也就消失了。海德格尔焦虑地指出,语言使“存在”发生混乱,甚至有丧失 “存在”的可能性。当我们用“存在”二字去讨论现实的时候, “存在”二字是空的,不真实的,不可捉摸的。用“存在”二字是我们意欲识辨暂时的指标。当我们感知到那无法再疏离的原有“存在”本身时,“存在”二字便应当划去。西方人被囚困在语言的牢房里,海德格尔致力于打破有关宇宙存在的概念结构和由其主宰着的限指限义的语言程式,使物象回到“未限指限义”的原真状态。被围困在语言牢房里的西方人,第一步所要做的就是摆脱语言的桎梏,使物象回归于“未限指限义”的原真状态。
知性所带来的尴尬不仅是西方人的困境,也是禅悟思维之外的其他思维方式所常遇到的困境。知见的限指、限义、定位、定时的作法,把活生生的世界硬性嵌入一系列长短有别、序次分明的符号框架之中,事物的原真性被疏离,人们接触的不再是原真世界,而是经过语言过滤的符号世界。对知见、语言的这种危险性,《楞严经》有清醒的认识:“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无漏真净。”卷5如果把所知所见的作用,当作是一个可知、能知的东西,那就是无明的根本。如果明白所知所见作用的自性功能,本来是不可见、无形相的,便是无烦恼的清净心。在禅林中,有一则以改动经文断句而闻名的事迹:
常阅《首楞严经》,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师乃破句读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于此有省。有人语师曰:“破句了也。”师曰:“此是我悟处,毕生不易。”时谓之安楞严。 《五灯》卷10《遇安》
安楞严此后“读是经,终身如所悟,更不依经文。此亦决定志中,乘决定信,依义而不依文字之一也。”《大慧录》卷22安楞严的改动,将经文的意思改为:知见立,有知有见,有个清净有个觉性,这个知,本身就是无明根本,就是烦恼;知见无,一切皆空,见到这个就是悟道。这一改动,将知见彻底清除出了禅悟之门,禅悟色彩更为浓郁。禅僧颂云:
不是岭头携得事,岂从鸡足付将来?自古圣贤皆若此,非吾今日为君裁。 《五灯》卷10《遇安》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颂古》卷38偃溪闻颂
前一首是遇安临终付法偈,阐发“教外别传”之旨:既不是冰雪葱岭初祖达摩能够将禅法携来东土,也不是迦叶尊者会心一笑就能将禅道继承下来。因为说迦叶得法、祖师西来,都是表象,而禅宗慧命得以延续的重要原因,则是在于对知见的破除,以获得心灵的自由与解脱。《宗镜录》卷31:“世间生死、出世涅槃等无量差别之名,皆从知见文字所立。若无知见文字,名体本空,于妙明心中更有何物?” 二元对立的观念,由知见文字所产生,是妄心的流露,而禅悟则不在知见文字之中。“非吾今日为君裁”,并不是今天特地要裁开原有句读,而是因为“自古圣贤皆若此”。禅不在知见文字之中,又怎可寻行数墨拘泥于经文?进行创造性“误读”,用佛经来印证自己的悟心,正是禅宗一贯的创造性本色。慧能主张“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坛经》经常对传统的佛学概念赋予新的阐释。 第二首借用江淹《别赋》中的名句,以“伤如之何”、难以言说的离别情愫比喻不可言传的禅心。禅心不可言传,可以言传、形诸纸墨的,自然是古人的糟粕。只有进行创造性的解读,以我读《楞严经》,以《楞严经》读我,才能以心印心,接续禅的慧命。洪英禅师的举唱,与此相映成趣:
“名因法有,法逐名生。名遣法除,性相如如。故《楞严经》云:‘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则涅槃无漏真净,云何是中更容他物?’大众,山僧如是举唱, 未免笑破衲僧口。且道不落笑具一句作么生道?”良久云:“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续古》卷1《泐潭英》
洪英禅师虽然没有改变《楞严经》句读,但同样认为如果只是依照原来的经文举唱一遍,会被有识见的人所取笑。要避免为人所笑,就得超越经文、知见。禅师引用了杜牧《题宣州开元寺》中的两句诗:深秋时节密雨,像是给千户人家挂上了层层的雨帘;落日时分,夕阳掩映的楼台,在晚风中送出悠扬的笛声。对这两种景象,余恕诚先生指出:“一阴,一晴;一朦胧,一明丽。在现实中是难以同时出现的。”《唐诗鉴赏辞典》第1072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所言甚确。禅师引用这两句诗,正是通过使这“难以同时出现”的 “一阴一晴”景象同时呈现,充分利用阴晴这对概念所具有的冲突,破坏常规语码的规约,对思维定式、“知见立知”发起强烈的冲击,以超越概念、判断、推理、分析,达到破除、摒弃知见的目的。因此在欣赏这两句诗时,就要用摒弃知见、“知见无见”的直觉思维。语言是知见的直接现实,当语言被破除、摒弃后,知见本身就会被悬置、抛弃。这两句诗之所以“不落笑具”,就在于能将人引向清丽朦胧的现量境。这里没有抽象的概念,没有理性的思辩,唯有凭着禅悟直觉,才可以感知自然的律动,彻见宇宙的本真。
5.修证的解脱
按照佛教一般观念,修行成佛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要经历无数的艰辛,经由各种阶位,才能到达遥远的佛国,成就圆满佛身。《楞严经》虽然也大谈修证的阶位,但它本身却包含着顿悟的成分。禅者对《楞严经》中谈具体修证阶位的繁琐部分很少注意,而对其中的顿悟部分则倍予青睐。可见禅宗在汲取《楞严经》三昧时,是根据其自身的顿悟风格而有所选择的。《楞严经》中修证的解脱,主要表现在把漫长的修证历程简短化,把严格的修行范围宽泛化。
1把严格的修行范围宽泛化
《楞严经》主张,“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门”卷5,“薄伽梵”,又译作世尊,是佛的十种名号之一,是对正觉成佛者的另一称呼。这句经文的意思是说十方一切佛, 都是从这一门而得以趣入自性寂灭海涅槃的果地的。《楞严经》还说,“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卷6,指出可以从各种途径回归于本元自性。这就将成佛落实于生活,将理想圆成于现实。这种思想,激发了禅僧顿悟直指的灵感:
问:“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门。未审路头在甚么处?”师以拄杖画云: “在这里!”《五灯》卷13《乾峰》
乾峰指出,成佛不需远求,事事的当体都是佛作佛行、涅槃之道。后来又有僧问云门同一问题,云门拈起扇子说:“拄杖子勃跳上三十三天,筑着帝释鼻孔。东海鲤鱼打一棒,雨似倾盆。”《古尊宿》卷16《匡真》两人的回答各有角度,乾峰明示“把定”,去除学人胸中之妄见;云门明示“放行”,采取放任自由之法。禅者颂云:
入手还将死马医,返魂香欲起君危。一期拶出通身汗,方信侬家不惜眉。 《从容录》第61则天童觉颂
诗意谓其僧已丧失禅悟慧命,乾峰医治死马,劳而无功;云门则施出起死回生的手段,用返魂香加以医治。两人的机锋都相当迅疾,“一人向深深海底行,簸土扬尘; 一人于高高山顶立,白浪滔天。把定放行,各出一只手扶竖宗乘” 《无门关》第48则,但由于他们都没有采取蓦口打、劈脊棒式的峻烈手段,仍然被讥为“大似两个驼子相撞着,世上应无直底人。正眼观来,二大老总未识路头在”同上。克文也批评他们是“和泥合水汉,粪扫堆里埋却十个五个,又有甚过!”《古尊宿》卷42《克文》天童颂古曲体两位禅师之心,说他们不惜通身汗出, 一直将学人逼拶到有个悟入之处,“乾峰一期指路,曲为初机。云门乃通其变,故使后人不倦”《黄龙四家语录·黄龙南》。两人都是入泥入水,不惜眉毛堕落。《无门关》颂此公案为:“未举步时先已到,未动舌时先说了。直饶着着在机先,更须知有向上窍。”第48则意思则更进一层,谓两位禅师的机用在先,好比未举步便先到,未动口便先说,但纵使这样,也仍然不是禅宗的大机大用。宗杲颂云:
□破云门一柄扇,拗折乾峰一条棒。二三千处管弦楼,四五百条花柳巷。 《古尊宿》卷47《云门颂古》
在自性的澄明之境,云门扇、乾峰杖,都是多余。管弦嘈杂的青楼,车骑填咽的粉巷,处处都是涅槃之门,可谓“眼见耳闻,何处不是路头?若识得路头,便是大解脱路”《五灯》卷20《自回》。这就将通往佛祖殿堂的神圣道路,延展到青楼柳巷,为学人指出了一条亲切易行的修行途径。
2把漫长的修行历程简短化
《楞严经》在把严格的修行范围宽泛化的同时,还把漫长的修行历程简短化。《楞严经》为世人指明了顿悟成佛的修行途径:“尔时阿难……获本妙心,…… 说偈赞佛: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礻氏获法身。”卷3这段经文的意旨,“即同初祖,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宗镜录》卷3。同书卷25:“此是圆顿义,非权宜门。如水月顿呈,更无来去。犹明镜顿照,岂有初终。……一时顿证,则是顿得,不从修得。如观音‘入流亡所’,阿难自庆‘不历僧礻氏获法身’等,并是顿也。” 经文又说, “如幻三摩提,弹指超无学”卷5,其意旨亦如延寿所云:“且时因境立,境尚本空。时自无体,何须更论劫数多少。但一念断无明,何假更历僧礻氏。” 《宗镜录》卷17。同书卷24:“若开悟时,不隔刹那,便成佛果。所以《首楞严经》云:弹指超无学。如暗室中宝,兰烛才然,一时顿现。” 禅林颂为:
东西南北捉虚空,海角天涯信不通。力尽神疲无处觅,万年松在祝融峰。 《颂古》卷4蹿庵颜颂
阿难到处寻求本心,向东西南北、海角天涯寻觅,终究毫无所获。在经历了千辛万苦后,终于放下向远处寻求的意念,祝融峰顶的万年松便赫然映入眼帘。这种经由漫长悟道的艰辛而获得的瞬间顿悟,与宋尼《悟道》诗相映成趣:“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从风格上看,前诗如松,枝干虬劲,气格高古;后诗如梅,倩影婀娜,香韵袭人。
五、《楞严经》的境界论与禅宗思想
从束缚走向自由,人的精神也跃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楞严经》指出,人人都有澄明的本心,迷时不减,悟时不增。所谓悟,就是亲证宇宙人生的原真态,即“如如”,由此形成了《楞严经》境界论的两大特征:首先,在“如如”之境中,不容有任何语言文字的干扰、逻辑理性的侵入。其次,在审美观照中,能所俱泯,观照的双方如同澄明水月,玲珑澄澈,不粘不着,呈现着高华明净的审美情调。
1.本来现成的现量境
《楞严经》指出,彻悟之人,对“现前种种松直棘曲,皆了元由”卷5,“乌从来黑,鹄从来白。……白非洗成,黑非染造,从八万劫,无复改移。令尽此形,亦复如是”卷5。松直棘曲,是原真状态。这原真状态,不需要任何知性的分析、论证就客观存在,本来现成。禅宗深谙此旨,指出在本来现成的境界里,智性的揣度苍白无力:“天下事物,皆知识到不得者。如眉何以竖,眼何以横,发何以长,须何以短?此等可穷致否?如蛾趋明,转为明烧。日下孤灯,果然失照。”袁宏道《德山麈谈》禅者将此发挥为禅机,重点在如下几个方面:
1只有佛的智慧,才能了知“松直棘曲”的根本缘由。僧问赵州是否 “亲见”过南泉,赵州答:“镇州出大萝卜。” 雪窦颂:“镇州出大萝卜,天下衲僧取则。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圆悟谓“虽知今人也恁么答,古人也恁么答,何曾分得缁素来。雪窦道,也须是去他石火电光中,辨其鹄白乌黑始得。”《碧岩录》第30则这种“辨”,是般若直观的“辨”,高度浓缩着逻辑与知性,而又超越了逻辑与知性。
2 既然本来现成,禅者就当顺应这一切,抛却理知的桎梏,静观森罗万象的氤氲化生,获得精神生命的绝对自由。“火不待日而热,风不待月而凉,鹤胫自长,凫胫自短。松直棘曲,鹄白乌玄,头头露现,若委悉得,随处作主,遇缘即宗。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圆悟录》卷1“凫短鹤长,松直棘曲。李白桃红,山青水绿。与么酬,千足万足。禅房一枕黑甜余,方信无由容宠辱。” 《青州百问》
3 纵使在原初的状态中,直曲黑白仍只是相对的概念,它们实际上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天左旋,地右转,是平等法。云开日出,雨下雷兴,是平等法。松直棘曲,鹄白乌玄,是平等法。”《续古》卷4《慈航朴》从相异的角度来说,鹄白乌玄,松直棘曲;从相同的角度来说,也可以说松曲棘直,鹄黑乌白:“未必是松一向直,棘一向曲,鹄便白,乌便玄。洞山道这里也有曲底松,也有直底棘,也有玄底鹄,也有白底乌。”《五灯》卷15《晓聪》
2.能所俱泯的直觉境
《楞严经》说菩萨“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渐增,闻所闻尽,尽闻不住;觉所觉空,空觉极圆。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 卷6。菩萨最初在能闻的境界中,入于能闻的自性之流,亡去所闻的声音之相,再由了无所闻的寂灭中进修,对有声与无声的动静两种境象,虽历历感知,却一念不生。如此渐加精进,能闻与所闻的作用功能,都涣然净尽,以致于能所俱泯,尽闻无相的境界也无所住。从此所觉与能觉都荡然一空,空与觉性浑然一体,至极于圆明之境。由此空与所空都灭,灭尽生灭的作用,寂灭自性遂当下现前。
这段经文对禅宗的影响尤大。子璇禅师“诵《楞严》不辍。从洪敏法师讲至 ‘动静二相,了然不生’,有省,谓敏曰:‘敲空击木,尚落筌蹄;举目扬眉,已成拟议。去此二途,方契斯旨。’敏拊而证之”《五灯》卷12《子璇》。“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动相不生,则世间生灭之法灭矣;静相不生,则不为寂灭所留系矣。”《大慧录》卷24水潦和尚问马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 “马祖当时一脚踏倒,水潦忽然大悟,不觉起来呵呵大笑。祖曰:‘尔见个甚么道理?’潦曰:‘百千法门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便识得根源去。’这个教中谓之‘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才得个入处,便亡了定相。定相既亡,不堕有为,不堕无为,动静二相了然不生,便是观音入理之门” 同上卷17。禅林颂云:
水潦承机彻祖意,马驹一踏晓根源。虚空扑落无闲地,却向沧溟驾铁船。 《颂古》卷12照觉总颂
说道春来好,狂风太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同上雪庵瑾颂
“虚空扑落无闲地,却向沧溟驾铁船”,意谓将虚空与大地相对的意识粉碎,一踏之中,根尘震落,不复有踏与被踏之分,再没有二元意识的闲地,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驾起铁船纵游沧溟,平常不可能发生的奇迹都可以出现了。雪庵瑾的颂古,借用杜诗成句,杜甫《绝句》,原诗首句作“设道”,一本作“漫道”,《全唐诗》卷234。 以“春”喻悟境,以“狂风”喻马祖的一踏。以“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喻马祖粉碎水潦的恶知恶见。虽借用成句,用来吟咏公案,却非常妥帖,显示了禅僧非凡的文学修养和禅悟眼光。
香严击竹悟道,作有“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的悟道偈。香严“一击忘所知”时,主体与客体、能知与所知、香严与竹声,都不复区分,绝对合一,整个宇宙的神秘迷雾,都在翠竹的清音脆响间烟消云散。清脆的竹音,使得他的心灵诗意般地、神秘地敞开,尘封已久的本心遂从昏暗的尘情俗垢中一跃而出,香严顿时被提升到犹如净土般光华的领域。平日所困惑他的一切,都冰消瓦解,他已经完全融入那个声音之中,这声音把他从平素所置身其中的时间之流切断,使他获得了彻彻底底的放松,此时的人与物,是泯除知见的绝对同一。心与竹冥,身与竹化,他超越了物我,超越了时空。
能所俱泯的禅悟体验导向了水月相忘的审美直觉。明镜鉴物,是华夏民族的重要审美方式之一。《庄子·天道》说:“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参成玄英疏:“夫物有去来而镜无迎送,来者即照,必不隐藏。亦犹圣智虚凝,无幽不烛,物感斯应,应不以心,既无将迎,岂有情于隐匿哉!” 《楞严经》指出,悟者“观诸世间山河大地,如镜鉴明,来无所粘,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卷10。悟者观看世间山河大地,犹如明镜照映物象。物来斯应,过去不留,只是一片清虚。映照一切事物,了然无碍,再没有过去存留的习气。唯有那至真之精灵,了了常明,这是洒脱无碍的境界。明镜鉴物是中国人审美的高华境界,含孕着诗意的空明。而禅宗的“观物”,则是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禅宗对水月相忘的直觉境表现得非常精彩的是义怀等人的法语:
天衣怀禅师说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学者追崇,道显著矣,然犹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诵其语汇,至曰“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雪窦拊髀叹息,即遣人慰之。《林间录》卷上
义怀禅语蜚声禅林,且得到了一代名宿雪窦的印可。禅林以“塞鸣高贴冷云飞,影落寒江不自知。江水无情雁无意,行于异类亦如斯”《颂古》卷38本觉一颂来吟咏此种悟境。禅宗水月相忘的直觉境,较庄子明镜鉴物论更富于生机与诗意:
1在庄、理的明镜鉴物中,观与被观的区别仍然存在;在禅的水月相忘中,能观与所观的界限全然泯除,观照的双方互为主体。在禅宗看来,不论是有情还是无情,都有“说法”、“观照”的潜能。
2 在明镜鉴物中,观照的主体明镜是离知绝虑的绝情之物,生机枯槁;在水月相忘中,观照的主体水、月无情有性,在观照中流漾着超妙的情愫,生机远出。水月相忘的禅心,脱离了情感的粘着性,呈现出澄明晶莹的境象:“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 《五灯》卷14《子淳》《楞严经》卷10又云:“如净琉璃,内含宝月。” 含与被含的双方,都同样具有澄明的质性。禅宗酷爱此喻,并形诸吟咏,如“但得本,莫愁末,如净琉璃含宝月”《证道歌》,“世俗尘劳今已彻,如净琉璃含宝月。炼磨不易到如今,宝月身心莫教别”《古尊宿》卷45《克文》。
禅宗思想由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和境界论四个部分构成,分别阐明了本心澄明的特质、本心迷失的缘由、修行成佛的方法、悟者的生命体验四个基本问题。《楞严经》七处征心、八还辩见,是禅宗的本心论和开悟论;《楞严经》对本心沦落的思索,是禅宗的迷失论;《楞严经》提出转迷成悟的方法,是禅宗的开悟论;《楞严经》对悟者生命高华之境的描绘,是禅宗的境界论。在这四个层面上,楞严三昧与禅宗思想交相辉映,并产生了一系列禅诗禅偈,从而为中国禅林、中国诗林增添了瑰美的景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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