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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国8个多月时,妻子文欣在一次上夜班的途中遭到了三个歹徒的强暴,第二个月,她竟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对她不啻是重击过后的第二重打击。本来遭受污辱已经使她伤心难过得无法自拔,紧接着的怀孕使她更是痛苦绝望。她去医院想打掉孩子,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医院给她的结论是,她因为先天性的原因根本不能够做流产,直到怀孕七个多月后,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似乎认了天命,要做这个孩子的母亲了。
那个孩子,一个两个多月的女婴,眼睛闭得紧紧的,正睡得香甜。我盯着她看,大脑一片混乱,孩子的鼻梁很低,这和我们都不一样。
文欣带着孩子的归来让我明显感到了同事们疑惑、复杂的目光,我感到尴尬,尽量避开人多的场合,即使走在路上,我总是低着个头怕撞见熟人。我不喜欢见到这个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她的厌恶越来越重,文欣给她起名叫点点,她让她跟了她姓,我能感到她的良苦用心。
转眼孩子已经三岁了。平常,她叫我爸爸,但我答应得并不痛快,她似乎也感到了我是一个不那么爱她的人,她害
怕我,渐渐地我发现她叫我时似乎总是胆怯兮兮的,能叫文欣做的事绝对不会来找我。我承认,点点一叫我爸爸,我的胃立刻就抽搐起来,类似痉挛难受异常,好在我的工作总是很忙,有无数的借口可以泡在实验室里,但是 , 奇怪的是,我的工作成绩并不好,甚至还不如以前了。
这年十月的一天,文欣起床迟了,她叫住我,想让我去送点点上幼儿园,点点站在文欣的身后,小手拉着衣服,仰起脸企盼地看着我。几乎想都没想,我就皱起了眉头,那一刹那,我看见点点慌乱地低下了头,泪水含在了眼眶里。文欣也注意到了点点的表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对我说:“我去吧,我去送她。”说着,她拧开了门锁,走下了楼梯,我嘴张了两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孩子趴在文欣的肩头,把手指含在嘴里,默默地看着我,我机械地扬起了手,朝她挥了挥手,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竟让她的脸突然焕发了热情,她高兴极了,冲我晃着小手,大声地喊道:“再见,爸爸再见。”我的心猛地一动。那天我上班时耳朵里一直响着的就是点点和我再见的声音。下午一下班,我便早早地来到了幼儿园。点点的教室我并不知道,问了人找到了三楼,我趴在窗户上向里面张望,见点点正蹲在教室的一角认真地摆积木,老师见我面生,走出来问我是谁的家长?这时,点点听见了我的声音,她转过了头,似乎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老师叫她的名字,她又高兴又扭捏地走了过来,好像很不好意思。那晚文欣回来时,表情是那么的惊喜,她问点点:“是爸爸接你回的?”点点看着我,一脸兴奋地点点头。“爸爸好不好?”文欣问。“好”,点点响亮地回答。我一言不发,内心里我知道,我应该对点点好一点,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孩子无罪。”我听到了这震撼心灵的声音,它超越一切狭隘的情感而来。
1998年夏天,文欣经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可以再次怀孕了,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感到特别高兴。文欣为了让点点有心理准备,问点点是否愿意再要个小妹妹或者小弟弟,点点高兴地说:“愿意!愿意!”这时的点点,已经四岁了,虽然我对她的态度有所缓和,但她的身世始终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因为有我这样一个严厉有加温和太少的父亲,她一直很乖 , 也很懂事。但孩子的天性总是压抑不住的,每当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时,我就发现我很难容忍,往往会暴跳如雷、不肯原谅她,等风暴过后,我往往会感到更加的痛苦。因为我知道,我伤害的不仅是孩子,还有文欣。
这时候,我在德国学习时的导师雅克里教授来我们系里讲学。面对雅克里,我觉得我有了倾诉的欲望。之所以想对他说,一是因为他来自异邦,而且很快就会离开,不会在同事间造成是非;二是因为他充满爱心,丝毫没有架子,在德国时给了我很大的关怀和帮助。雅克里静静地听我讲完了所有的过程,待我平静一些,他把椅子拉近我,握住我的手:“陈 , 我想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他讲的是德国二战以后的事情。一个纳粹战犯被处决了,他的妻子因为无法忍受众人的羞辱,吊死在了自家窗户外面。第二天,邻居们走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可怜的女人,窗户开着,她两岁大的孩子正伸出手向悬挂在窗框上的母亲爬着。眼看另一场悲剧就要发生,人们屏住了呼吸,这时 , 一个叫艾娜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向楼上冲去,把危在旦夕的孩子救了下来,她收养了这个孩子。而她的丈夫是因为帮助犹太人被这个孩子的父亲当街处决的。街坊邻居们没有人理解她,甚至没有人同意让这个孩子留在他们的街区,他们让她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去或者把孩子扔掉,艾娜不肯,便有人整日整夜地向她家的窗户扔秽物,辱骂她。她自己的孩子也对她不理解,他们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 还伙同同伴向母亲扔石头。可是 , 艾娜始终把那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是多么漂亮啊,你是个小天使!”渐渐地,孩子长大了,邻居们的行动已经不偏激了,但是还是常有人叫他“小纳粹”,同龄的孩子都不跟他玩。他变得性格古怪,常常以破坏他人财产为乐,直到有一天他打断了一个孩子的肋骨,邻居们瞒着艾娜把他送到了十几里外的教养院。半个月后,几乎快发疯的艾娜终于找回了孩子。当他们再一次出现在愤怒的邻居们面前时,艾娜紧紧护着孩子,嘴里喃喃自语:“孩子无罪。”孩子就是在那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痛哭流涕、悔恨万分。艾娜告诉他,最好的补偿就是真心地帮助大家。从此以后, 他发奋图强,样样事都做得很好,最主要的是,他变得无比地关心人。到他中学毕业时,他收到了这一生最好的礼物:他的邻居们每家都派了代表来观看他的毕业典礼。“那个孩子就是我”,雅克里说,他的眼里饱含热泪。
“孩子无罪,陈 , 你不能让这件事毁了孩子,也毁了你自己的一生。”雅克里的手异常地温暖,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为了报答母亲,在我成家后,我收养了一个杀人犯的女儿,艾娜知道了非常高兴,她说: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孩子无罪。”我说不出话来。雅克里只有这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对女儿莲娜的宠爱远胜过儿子,而莲娜似乎也比哥哥们对他们更亲近些。
“ 莲娜知道她的身世吗?”我问。“知道,她的母亲还在,因为爱滋病快要死了,我们常带她去看她。”我低下了头,感到心中有了一层新鲜的压迫。我不知道在经历过巨大痛苦的磨砺之后,人的感情竟能达到如此完美、如此感人的境界。那个晚上,我对文欣说:“我们年纪已大,你身体又不好,生产时说不定还会有危险,我们还是不要孩子了吧。”她看着我,满脸的困惑,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1999年冬天,为了让点点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我们举家来到了南方的一所高校,久违了的家庭温馨再一次回来了,我的工作,也感到顺利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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