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岩录》讲座(4)
元音老人
赵州至道无难(一)
昔孔子问道于老子,老子说:“掊击尔智!”不也是教孔子放舍世智辩聪,才可以入道吗?所以要入道,一定要否定“明白”,心中放教空荡荡底,般若大智才能生起。修心到家的人,不与世争,镇日如痴如呆,那会说长道短,故大师说:“老僧不在明白里。”
大师这句话,是老婆心切,不惜拖泥带水痛切为人处。所语“明白”也不立,看似剿绝干净,无有丝毫粘染。但一有言说,便有落处。说个不在“明白”里,正有“明白”在。假如真的没有“明白”,说什么在与不在?
心经第一句:观自在菩萨。(一般说,这是观世音菩萨的别称。但心经是教导学人用心地法门功夫的,不是专指那一位菩萨,而是泛指用观心法门证道的大菩萨)“观”就是观照,“自”是自性,不是色身,“在”是要住本位。这是说起初用功要时时处处观照自己的本性,要住本位而不移;功夫渐熟,观不要了,“自”在本位不动摇;更进一步,“自”也不要了,自他合为一体,“自”自然化去;最后,功夫转深化一○,无在无不在,“在”也无处立脚了。今大师说,不在明白里,正是有在处,漏逗不少,圆悟着语云:“贼身已露!”良有以也。
因此语有空处,已启问难之机,后面这句:“是汝还护惜也无?”就更全身萎地了。六祖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无有一物,护惜个什么?今教人护惜,岂不着在物上,不更遭人检点吗?故圆悟着语云:“败也,正好与一拶!”老和尚岂不自知?难道是失于检点,自讨苦吃吗?非也,大宗师纵横自在,收放自如,不怕虎口里横身,送给你咬,自有临危解脱之方,绝处逢生之机。不然,说什么神通广大,妙用无边呢?请看下文,自见分晓。
时有僧出,问云:“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
果然,问罪之师来了。捏住你胳膊,看你往哪里走?用功人既然到了净裸裸,赤洒洒,一无所“知”的地步,还保个什么?又惜个什么呢?这对一般人说来,是无法回避,无言可对的。但到大宗师手里,自有转身吐气之能,化险为夷之功。大师既不行棒,也不行喝,祇轻轻答道:“我亦不知。”妙哉!看似已到绝处,却又退步阔宏。圆悟着语云:“倒退三千!”是褒.是贬,诸仁还知么?
你们听了,休错认老和尚这下完了,被这僧问倒了,连圆悟也说倒退三千,大概是甘败下风,不得不自供:“我也不知”了。那你们就被赵州和圆悟瞒了。他说的不知,是说这里无能知、所知;一丝不挂,一法不立,没有东西,叫我向你道个什么?复次,自性当体是灵知,若再加“知”.便是头上按头,面目全非了,故知也要铲除。
关于“知”之一字,神会大师曾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教大家识取这能生起知饥、知寒的“灵知”,就是我人的佛性,只要绵密保护它.不粘物、情,知而无知,无知而知,就证道了。后来祖师们见广大禅和子着在此“知”上,堕在集臼里,为救众人出离缠缚故.改为:“知”之一字,众祸之门。由此可见是祸是福,是智是愚,不在言说、文字,而在当人会与不会,荐与不荐了。
这僧也是作家,知道赵州命意之所在,但你这么一说,又露出更严重的败阙来,得理不让人,那容赵州回避,逼问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这一拶非同小可,没有相当的功底也问不出。直教人难以置答,圆悟着语云:“逐教上树去!”可见其转身回避之难。
是呀!你既然到了无能知与无所知的地步,为什么说不在明白里?说个不在明白里,不正是有所知吗?你有所知说无所知,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一问假使问着你们,真要哑口无言了。但是,请注意!所谓无知不是真个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是非长短都不识,那还是佛、菩萨吗?不见六祖谓永嘉云:“汝甚得无生之意。”永嘉云:无生岂有意耶?祖曰:无意谁当分别?永嘉云:分别亦非意。可见无知是知而不知,不知而无所不知。无知者是无所住,不着相,任何事情毫无粘染,过去就算了;无所不知者,样样事情都知道,山是山,水是水;长是长,短是短,虽亦分别而不着意,犹如虚空包容万象,无有挂碍。而不是死的无知无物。昔六祖说的“本来无一物”,祖师们恐人误会.着在顽空里,藕益云:“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本性是神用无边,灵妙无方的,不是冥顽不灵的。假如是死空,无相用,无知觉,佛教有什么价值,还能延绵至今吗?
这僧不是不明斯理,一来要和赵州大师觌面相见,二来要将功夫微细、幽隐处显豁出来,留传后世,以作典范,故在关节上捏住赵州空处,逼他道出末后句来。
赵州大师不慌不忙泰然地答道:“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大师自有临危不惧.倒转乾坤的手段,在看似无法闪躲.要被顶死的刹那,却能巧避锋芒,安然无恙地轻易走过。这是什么功夫?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能有这样轻灵飘逸的手脚吗?真了不起!圆悟到这里也不得不赞赏道:“这老贼、赖有这一着!”这是哪一着?诸仁还知吗?咄!磋过也不知!
到这里是:“云散水流去.人寂天地空!”消息已尽.大事已毕.不消再问了。故大师云:礼谢之后,回去休息吧。这无言说的言说就是末后句啊!而不会者,咸谓赵州不答话,宁不冤屈!
昔五祖演会下有一僧请益五祖:“如何是未后句?”祖云:“你师兄会末后句,问他去。”僧问师兄,适逢游山回,僧为打水洗脚次,进问云:“如何是末后句?”师兄以脚挑水洒其面斥云:“什么末后句!”僧哭诉祖,祖云:“我向你道,他会末后句!”僧于言下大悟。请看!这末后句多么幽默,又多么巧妙!这僧悟来多么轻快!禅宗就是这样俊捷,诚非它宗可比,诸仁还会么?
本公案问话之僧也不是等闲之辈,大有经天纬地之才,敢捋虎须,与大宗师法战一场,精彩纷呈,甚为了当,我等于中获益匪浅。看公案犹如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功夫到了什么地步,和古人是否有出入,如有偏差,好及时纠正;如功夫未到,看不懂,也无关紧要,只要照公案的指示摆正路线,对准方向,将来功夫一到,自然契合,而不致误入歧途。
由于这则公案的一场精彩法战,我们收到的效益,归纳起来,有如下列:
1.悟道没有什么难处,只要确认一切物境,宛如空花水月,不可得,无可取,心中放教空荡荡地,无丝毫粘染住着,切莫爱憎取舍。
2.做工夫要能收能放,日常动用更要灵活运用,不可呆板;时时反省,处处反照。
3.见道后要绵密保任,不可荒废,但做保任工夫,也不可有所住,不能为保任而保,要灵活,似保非保,保任圆熟,保既无有任也不见。如灵训参归宗,悟道后,问归宗,如何保任?宗云:“一翳在目,空花乱坠。”就是说,有个保任在,犹如翳在目,就非是了。
4.虽然无知,不是落于无记,死在那里不动。如园头问梁山:“家贼难防时如何?”山云:“识得不为冤!”头进问云:“识得后如何?”山云:“贬向无生国里。”头更进问云:“莫非这就是安身立命处么?”山云:“死水不藏龙!”死在那里不动就完蛋了。
公案讲完,请看下面雪窦禅师的颂:
至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末乾。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雪窦禅师开头把至道无难提示出来,随后便道言端语端,就是教我们不要把大道看远了;把悟道看难了,它不在别外,就在目前——言之端.语之端——就是在语言未形之前,也就是一念末生之前;你如在此时回光一瞥,“这什是么?”当下猛省,就悟道了,没有什么难处。
这“言端语端”一句似乎另有一重意义,就是说“至道无难”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端正无误的。但我们为了适合禅机,还是采用前一种说法较为适当。
从前有一位师父参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参了多年,未能开悟。后来碰到一位大德,请他慈悲,指示个方便。大德问:“你参什么话头?”他答道:“我参如何是我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大德道:“你参得太远了,应向近处看。”他问:“怎么向处近看?”大德道:‘不要看父母本生前,须看一念末生以前是什么?”禅者言下大悟。
大家坐在这里,请看这一念末生前是什么?他在各人面门放光,朗照一切而毫无粘着;无知无见而又非同木石,这是什么?就在这里猛着精彩,就是悟道。所以说:“至道无难,言端语端”啊!
下面说:“一有多种,二无两般。”为什么说一却有多种,而二无两般呢?盖一者是唯一真心;二者乃千变万化的色相也。千差万别之境相皆一念真心之所现,故二无两般;唯一真心,妙用无边.能生万法,故一有多种。语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即斯义也。真证道者心境俱忘,打成一片,头头是道,物物全真,斯真入不二法门者也。
既然“一有多种,二无两般,”打成一片,就天下太平,无有事了。修道人,计较净尽,无不返朴归真,纯任自然。所以道:“天际日上月下,槛外山深水寒。”天上的太阳升起,月亮便西沉了;门外的山愈高深,水便格外寒冷,这种毫无造作,纯系自然的景象。正是修道人心空无住,随缘起居的无作妙用。圆悟道:“修道人怎么始得平稳去?风来树动,浪来船高;春生冬去,秋收冬藏,一种平怀,泯然自尽。”不也就是纯任自然,无所造作吗?!修道人到这里随你唤天作地,唤地作天,也言端语端,无所不是了。下面:
“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乾。”
这两句是借古人问道公案的语句,交织起来领本公案“知而无知,无知而无所不知”的。昔有僧问香严禅师:“如何是道?”严云:“枯木里龙吟。”僧进问云:“如何是道中人?”严云:“髑髅里眼睛。”僧不悟,举问石霜:“如何是枯木里龙吟?”霜云:“犹带喜在。”僧云:“如何是髑髅里眼睛?”霜云:“犹带识在。”僧仍不悟,又举问曹山:“如何是枯木里龙吟?”山云:“血脉不断。”僧云:“如何是髑髅里眼睛?”山云:“乾不尽。”僧云:“什么人得闻?”云山:“尽大地未有一人不闻。”僧云:“未审龙吟是何章句?”山云:“不知是何章句,闻者皆丧。”复有颂云:“枯水龙吟真见道,髑髅识尽眼初明;喜识尽时消息尽,当人那辩浊中清?”
这则公案所说的枯木龙吟与髑髅眼睛,系表真空妙有的大道无言.而无所不言;无识而无所不识,与石霜、曹山二位禅师的开示交加起来,便般若味重重,风光无尽了。兹将其含义略分析如下:
1.无说是正说,无闻系正闻;无知是真知,无见乃正见。
2.一说龙吟、髑眼,便有无言之言,与无识之识在,犹如眼里着沙,非为净目。
3.尽管大道虚旷,无声无息;无言无识,但非如木石无知,而系妙用无边。
4.初悟道人不无喜悦故,初地菩萨名欢喜地。此时习染未尽,妄识犹存。
5.悟道后如堕在圣境上,着在窠臼里,也是不剿绝。
6.妙高峰顶固官不容针,不许商量;但第二峰头,为接引初机,不妨私通车马,略露风光。
有这许多意义在,故石霜与曹山说犹带喜在与血脉不断和乾不尽也。
雪窦有大才,把这问道的语句,一串穿来,用颂本公案,确是神偷妙手。髑髅(骷髅头)分别妄识不尽,有什么喜与悲?枯木龙吟——无情说法——是炽然说,无间说,销不乾的。这就与本公案虽不在明白里,而不是无说、无知的旨意巧妙地结合起来了。
关于无情说法,昔洞山祖师参沩山和尚问曰:“顷闻南阳忠国师有无情说法话,某末究其微。”沩曰:“阇黎还记得么?”师回:“记得”。沩曰:“试举一遍看。”师举毕。沩曰:“我这里也有,祇是罕迂其人。”师曰:
‘我未明,乞师指示。”沩竖起拂子曰:“会么?”(竖拂的是谁?不正是无声之说——无情之说法吗?)师曰:“不会”。(可惜许,磋过了也。)师后参云岩问:“无情说法,什么人得闻?”岩曰:“无情得闻。”(妙哉!妄尽情消是什么人?)师曰:“和尚得闻否?”岩曰:“我若闻,汝即不闻我说法。”此语较幽隐,似须稍注释一下:
1.我若闻.非但有能闻与所闻在,更有法在;能所相对,法见未除,即非道人,何能据师位说法?
2.我若闻即同无情,无情以不说为正说,非有言说也。
3.我若闻即齐诸圣,而圣者之报化非真,亦非说法者,我今为子说法,凡故不居,圣亦不可得。
洞山师曰:我为甚为闻?岩亦竖起拂子问曰:还闻否?师曰:不闻。(犹自不惺惺)岩曰:我说法,汝尚不闻,何况无情说法乎?师曰:无情说法,该何典教?岩曰:岂不见弥陀经云:“水鸟树林悉是念佛念法。”师于此有省。(已迟八刻)乃述偈曰: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声方得知。”
这无情无说之正说,非耳听可得,故曹山云:“不知是何章句,而闻者皆丧(丧生失命)也。在座诸仁还识得在目前的纷扰尘境中存在着绝言说,断听闻的玄虚大道——浊中清——吗?
无情说法也无甚难会。参究玄机到精微处,非言语所能表,只有心领神会,世间的事到微妙处,不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与“此时无言胜有言”吗?这就是“眼处闻声方得知”的注脚啊!
百丈禅师尝曰:“一切语言,山河大地,—一转归自己始得。”雪窦将公案颂完,最后也转归自己为人道:
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庞婆云:“易、易、易,百草头上西来意!”本颂开头也说:至道无难,言端语端;历代祖师直指见性的语句更不胜枚举,悟道不是很容易吗?为什么又说难呢?盖悟道不是徒托空言,须要与事相应其间,不无难处,兹略举十端如下:
1.疑情难起,妄念难息。参禅不起疑情,即无开悟之日,应抱定一则透不过的话头,吐又吐不出,吞又吞不落,极力追究。直至行不知行,坐不知坐,方能相应;持咒念佛,须心念耳闻,极力追顶,才能化妄念于无形。
2.大道即在目前,学人就是不识。古德云:祇为亲切甚,转令荐得迟!非虚语也。
3.聪慧者,流于文字、口头,不务实修;老实者又多死于句下,此宗风所以不振也。
4.真伪难辨。玄沙云: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来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在识神里用事而谓悟道,今人尤甚。
5.死水不藏龙。学者往往因乐于安住定境,落入无记,坐在鬼窟里而不知。
6.住着定境自以为得。学者于定中偶得一圣境,自以为得,守住不放而死于境下。如守住“乐”者,即不能出欲界;守“明”者,不出色界;守“空”者,不出空界等。
7.功夫与悟道混为一谈,众多学者不识功夫与悟道的区别,误将发了某种神通或气脉通畅了,以为悟道,反是,即非悟道。不知神通再大,功夫再好,不识真心,终有落处,生死不了,绝非悟道。
8.骄躁难戒。学者于悟道前,多急于求成,失之在躁;悟道后,又因欣喜而失之在骄。躁则易折,骄则易狂,俱为学者之大忌,故亟宜戒除。但学人往往不自觉或护短而不之顾,故多流于始勤终惰,或狂妄不羁,此岂非今日修道者多而证道者少症结之一欤?
9.保任精进,消除旧习难,要将多生历劫着相的旧习一下消光,确非易事。俗语云:“江山好改,习气难移。”如不时时觉照,护措本真,勤于改造,实难有净尽之日。但学者往往得少为足,以为一悟便是,不事改造,非但无以进证后得智,且有堕入“悟后迷”之危险,可不慎哉?!
10.圆证无住难。众多学人往往以为悟得此能言会道.謦咳掉臂的是自己天佛真.便已到家,如再用功,就是执法了。殊不知此只是始觉,不是本觉,尚须以之依于本觉,精勤修习,始成大觉。更有学人着于性体,住在证境上,不自觉的堕于圣域而不离窠臼,此皆不能圆证菩提之大咎也。
以上这些都是在修行过程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大难处,还有其他较为次要枝节的,就不—一再举了。以有这许多难处,所以雪窦说,拣择明白君自看。叮嘱大家自行反省,看自己立在什么处:是在分别拣择某法、某人、某事,还是坐在明白里逞识神;是着在某种阴境上自以为得意;还是弄精魂搞神通玄奇;是骄傲自满,落于疯狂,还是堕在空、乐、明里作活计?……好彩须自看,不得颟顸笼统。请大家自己检点,有偏差,迅速改正,以免入宝山空手回而虚度一生,则幸甚矣。
说到这里,忽有人问道,你这样大打葛藤,难道是雪窦老的原意吗?我被这一问,只索将口挂壁,拂袖下座。 (宗智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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