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是不断承受痛苦的一生;痛苦与生命的关系如影随形,是与生俱来的。这一点,只要有起码的生活阅历,就能体会得到的。
积多年的人生经验,感到一劳永逸、根除痛苦的灵丹妙药是没有的,只有缓解痛苦的江湖偏方。人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做缓解痛苦的工作。真实的情形是:旧的痛苦被缓解了,新的痛苦又不期而至,人始终处在无奈的应对之中。于是人就变得从容了,抱着应对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态去做缓解痛苦的努力。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会儿,一会儿,又一会儿,在“一会儿”的叠加中,人完成了与痛苦的最终和解,走完了人生旅程。
也正是因为在缓解痛苦的过程中,没有统一的中成药剂,人们拾取的都是在各自“属地”上能够撷取的药草与偏方——苦菊、地丁、车前子、茯苓草等等不同;所以,人们就有着不同的生存状态,人生轨迹也就各自不同,便成就了丰富多彩的人间世界。
人们本性上是畏惧苦难的,世间所存在的各种各样的享乐哲学便是明证。但痛苦与生命的如影随形性质,就决定了无论对未来存有多么美好的期待,眼前的痛苦,正如脚下的路上所横亘的石头,是无法绕得开的——必须直面,必须想出解决的办法。这同时也反证了人生“过程”的重要性,它既不能省略,也不可减约,几乎可以说,是“过程”决定了人生。
过去看各地民俗,只是欣赏其中的趣味。现在不同了,更看重它其中蕴含的道理,也就是有关人生的哲学。从这个角度看,各地民俗虽有不同的外在形式,但本质上却总有相通之处。
绍兴有一种“当当船”,尾巴翘翘,身子狭长,上面置备一面小锣。船一旦划起来,那面小锣就当当地敲着,急火火地往前赶。对岸虽然没有重大的期待,也是匆匆地到达。京西有一种“铃铛车”,在辕马和车身上都挂着铃铛,只要一上路,铃铛就尖脆地响起来,催得骡马像逃避虎狼的追逐一样拼命地往前跑。其实要做的只是凡常的农事,毫无急迫奔竞的必要。所谓“车动铃铛响”,简直成了一种招摇。
绍兴还有一种船,叫“航船”,蓬大,船宽。摇橹的人,叼着一支长长的烟管,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船走得无声,船上的乘客也无旅人的行色,谈天说地,调侃谑骂,赏玩风景,其乐融融。京西也还有一种“小驴车”,驾车的牲口,只是一头低眉顺眼的小毛驴,赶车的人手里也没有鞭子,只是握着一柄长杆烟袋。人放任着驴子自己走路,人则晃荡着双腿,或品烟,或唱俚曲,或与遇到的熟人逗笑,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
以上两种风情,之所以有不同韵致,虽有种种生成因素,根本地,还在于人。
划“当当船”的和赶“铃铛车”的,很少有40岁以上的人;而摇“航船”的船夫和驾“小驴车”的驭手,则很少有40岁以下的人。前者总觉得前边才有好光景,只有迅速地达到目的,才算作真正的拥有,便很难有耐心,忍受当下的过程。而后者,已醒悟出了一些人生真相,懂得了“今天难得”的道理,便把心态放从容了,悉心品味“路上”的风景,享受“过程”中的趣味。
这其实就是人生态度的问题。把“到达”当成目的人,不会有“到达”之后又如何的心理准备,一旦到达后的境界不像他们期待中的那样,他们会失落,甚至会陷落,至少会被灰色的情绪所笼罩。青年人有激情有活力,但也最容易患得患失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把“过程”当目的的人,正如叶圣陶所说的那样,他们抱着“反正一个到”主义,知道“过程”也是生命的时光,也是不能被浪费掉的,便把“过程”当日子过,不紧不慢、有板有眼、有声有色。于是,即便“到达”之后很不尽人意,他们也会心定气顺,面带笑容。因为他们已经“拥有”过了,没有更多的奢望了。所以,中年人沉稳的目光、老年人平和的面容,不是生理的现象,而是心理的特征。
一个西哲说:大事不着急。以前我不理解其中的道理,现在看来,这与叶圣陶老人的“反正一个到”主义是相通的。
然而,中国人的生存历史,是整体地忽视“过程”的意义的。这一点,作为教育家的叶圣陶在《双双的脚步》一文中有很“经典”的描述——
小孩子看见好玩的东西总是要的,他不懂得成人的“欲不可纵”的条例,“见可欲”就老实不客气地拿到手,否则便哭、便闹。家长们为了爱惜几个铜子,经过玩具店时,常常是牵紧了孩子的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匆匆地走过去。论理,到了手的玩具,总该忘情地玩一下了,但父母总会说:你且当心啊,不要一下子把好玩的东西玩毁了,赶快收起来吧,藏起来日后再好好玩;只顾一刻功夫的快乐,忘了日后的,这是最没出息的孩子了。于是,孩子便颓然地与玩具分了手。但是到了日后,孩子长大了,也作了孩子的父母,再拿出玩具,已没了赏玩的兴趣,通常地,是羞于做孩子式的赏玩了。送给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没有兴趣,因为他们已经是新一代的儿童,时代赐给了属于他们的新型玩具。
平常人家总是要储蓄钱财的,理由是备“不时之需”。但当到了需要的时候,却犹豫了,对自己说:现在还不是最需要的时候,留待日后吧。屡屡地如是想,储蓄的理由就变了,变成看重存折上积攒的数目。人们成了储蓄的奴隶,不会想到,其实真正的富有不是有多少存款,而是实际享用了多少。
学生在学校里念书做功课,最初的动机是为着启蒙和立身的,学习生活本身就是意义所在。但在望子成龙的家长那里,学生的学习已不是生活,而是预备着将来做人、成事;他们只瞩目于遥远的将来,而抹杀学生当下的存在和正当的生活欲求;决不允许他们“过”生活,而只管埋头“预备生活”。这时的学生已不再是“人”,而是“工具”,人格的健全发育便无从谈起。为什么从大学里走出来的许多高材生,往往是现实生活中的低能儿,原因就在于此。
述及种种,叶圣陶得出结论:心性高傲、自以为是的中国人,其实是不懂得生活的,正如吃甘蔗只把握一头而丢了中段一样,没有取得合理的“生活法”,因而中国人所过的日子,“其实只是一种极贫俭极枯燥的生活而已。”
叶氏的文章写于上个世纪的20年代,我们本该作“告别式”的阅读,但稍一翻检今天的日子,发现今人还站在那样的起点上,本质上是没有多大变化的——生活的着眼点,依然是“预备生活”。
于是,便有反省一下的必要了——
昨天的玩具珍藏到今天,已成了背时的废品;昨天的金钱储蓄到今天,已大大地贬值;昨天的风华正茂积攒到今天,已成了人老珠黄……预备到最后,我们到底预备到了什么?
冷藏到缩水之后的蔬菜,不仅缺失了营养,也失去了固有的美味;放到明天的爱情,不仅钝化了激情,也错过了享受的心境;许配给彼岸的欣赏,由于没有携带此岸的底片,便对比不出美在何处……匆匆地到达之后,明天到底能给予我们什么?
以当下为不足道者,是信徒;以现世为不足道者,是佛士;而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血肉之躯,是羁于温饱、敏于苦乐的“人”。也就是说,真正属于我们的生活,不过是“过程”而已。
朱自清也做过一首名为《双双的脚印》的诗,这首诗虽已被众人遗忘了,但却正适合我们在当下吟味——
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脚印。
就是说,我们要以入世的眼光,认真地过好每一天的日子,因为我们的每一分喜乐、每一份痛苦,即便再小,别人也不会替你承担。
况且,昨天是今天的过程,今天是明天的过程,明天又是未来的过程——既然一切都是过程,我们存有这样的态度,怎么就是形而下?怎么就会无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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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云河 于 2010-11-20 17:53 编辑 ] |